【百日太敦太：第九十三日】老傻瓜
他十八岁的时候爱上了他。
也许这样说太过高估十八岁的年轻人了。人生很长，短短十八年大约不足以使他弄清楚究竟什么叫爱情；但敦至少知道在他离开后的几年时光里，自己再没办法把装满他的心脏腾空，毫无保留地留给第二个人了。
没有第二个人了。敦把手臂叠在脑后望着天花板，喃喃自语，七点半的太阳光正从百叶窗的缝隙挤进来。又是清晨，他现在在哪里呢？没有第二个人了。敦提醒自己，没有第二个人了。
太宰很神秘。这种神秘感大概是与生俱来的。哪怕是他们亲密无间在一起的那段时日，敦也从未觉得自己看透过他。太宰身上有太多秘密从未提及。敦觉得自己看着他的时候，就好像看着一道没有颜色的光。没有颜色是什么颜色？敦想到这里，不由得微笑起来。没有颜色，就是世界上全部的颜色吧。他不在乎太宰到底是黑的、红的、蓝的、白的，他不在乎太宰遇见自己之前经历过什么，有没有杀人，有没有血偿。可他在意太宰的过去，在意太宰的现在，在意太宰对自己隐瞒的全部事情——
他知道太宰不说总有他的理由，他不愿逼迫他从沙砾当中抬头，用退无可退的眼神看着自己。因此他一直在等他哪天准备好，准备好将那些事情全部都告诉自己。
然而，敦却没有等到那一天；他在等来那一天之前便失去了自己等待的那个人。
敦重新闭上眼睛，深吸一口气。该醒醒了，敦对自己说，该醒醒了。于是始于清晨的名为怀念的梦境到这里就结束了，他再睁开眼的时候，变得无喜无悲，再看不出一星波澜和起伏。
敦摸摸脑袋，使劲把头发弄得乱糟糟，趿拉着拖鞋往洗手间走去。自从太宰不辞而别之后，敦便刻意将所有属于太宰的东西都收到看不见的地方。原本各占一半的柜子、台子，如今全被他宣告了唯一主权，摆了一堆有用没用的，只为了显得热闹——却是再瞧不出这里曾经还有别人的影子了。
他不是没有等过太宰。他最开始离开他的两年，敦几乎每天都会抽出空来打扫房间。太宰穿过的旧衣服、用过的酒杯和茶壶，甚至用来写过字的钢笔和没来得及丢掉的废草纸，都被敦归置得整整齐齐，摆在它们原来的位置。他怕太宰回来的时候见到自己已经将他忘记，那他该有多么伤心啊？敦不愿让他伤心。
第三年，敦开始想不明白，他到底为什么要离开自己。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？是自己太过任性？是自己没有对他说太多次我爱你？他前两年已经这样反思过无数次，但第三年的时候敦却觉得也许问题不出在自己的身上。敦开始怀疑，太宰其实是希望自己将他忘记的，不然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半点音讯？没有任何解释，走得也毫无征兆，他讨厌的真的是自己吗？
太宰走之前的一晚，他们又去楼顶的天台躺着数星星。这是一项很无聊的活动，不过因为有太宰陪着，敦向来很喜欢。在他眼里，和太宰肩并肩或坐或卧的时候，哪怕是什么丑恶的地狱也会变得更明亮、更温柔，更充满生机。
如果有一天能和敦君一起住到星星上面去，该有多好呀！
他记得太宰像是开玩笑一般这样说了一句。那时敦只是欢快地笑起来，说，假若真的能住到星星上去，也不错啊，可那些星星离这里实在是太远、太远啦！敦举起胳膊，指着最通明的那颗，您瞧，得有几亿光年吧？也许再过几个世纪就能飞过去，敦继续笑着，复而摇了摇头，但我们绝对活不到那个时候啦！
是呀，太宰把他揽进怀里，敦便没办法看到他的表情。敦君活不到那个时候呢……
敦的左耳贴着他右边的胸腔，在那里听到了格外急促的心跳。
真好啊，敦君有一天可以清爽无痛地死去……我什么时候也能那样死去呢？
敦不让他接着往下说了。活着不是挺好的？
哈哈，太宰笑起来，声音渐渐低沉下去，但是活太久就不好啦。这时候太宰的话几乎变得微不可闻了，人生短暂才是神明的最高恩赐啊。
敦听不太懂。他知道自己的神秘恋人对死亡有一种深深的执念，不，甚至能称得上热忱——可他们自从确立关系以后，因为敦的缘故太宰便很少再说这种话。这会儿提起，又有什么含义呢？
两人各自想着心事，星星便数得差不多了。他们从天台上走进黑漆漆的楼道里时，太宰突然说道：
“敦君要好好活着，活得越久越好。”
敦茫然地眨了眨眼睛，他觉得自己本来也没有理由拒绝这件事情，就点点头，爽快地答应下来。太宰直到他出声答应才仿佛松了一口气的样子，使劲揉揉他的脑袋，把敦的头发弄得乱糟糟。
唉，乱糟糟的。敦看着镜子里面稍显疲惫的自己和那一头乱糟糟的银发，苦笑起来。怎么又下意识地学太宰的坏习惯了？
他正这样想着的时候，门铃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。
门铃怎么会响呢？
敦有点晃神，双手努力撑住镜子。他觉得自己的世界似乎开始天旋地转了。
那门铃是太宰还在的时候他们安上的。因为太宰说，想和敦君分享一个绝对不会有别人知道的秘密，于是他们把门铃藏在邮箱筒的夹层里，隐蔽得绝对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它存在。
他不敢想了，敦跌跌撞撞地冲出去。绝对不可能的吧，他屏住呼吸，闭着眼睛拉开了门。
敦的眼睛朝着地面的方向，小心翼翼地再度睁开——下一秒，变得又悲又喜。
那里有一双他再熟悉不过的鞋。
时间和空气好像一瞬间都凝固在了一起，敦一下子张大了嘴，眼睛缓缓向上移。一点一点，他用眼睛专注地勾勒出那一整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。
被认为绝对不可能的太宰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，脸上是比敦还要小心翼翼的表情。
敦倏地红了眼眶，猛向前跨了一步，右手扯着太宰的衬衫领口拉到近前。他举起另一只拳就想对着太宰来一下，恶狠狠地盯着他。
别再走了……别再走了，好吗？
敦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却怎么都下不去手。他最终泄气一样松开握紧的拳，松开死扯的领口，颓然地向后踉跄了几步。他颤抖的声音带着几分哭腔，绝望地抬眼看他。
太宰先生。
不走了、不走了，我再也不离开敦君。太宰顾不得自己喉间刚被勒得隐隐作痛，喑哑着嗓子急急说道，双手扶住他的肩膀。都是我不好，敦君才——
敦看着他真心担忧的模样，顿时就觉得那点怒火和委屈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了。
喂，您不会是跑到星星上面，然后迷路了吧？他轻声问。
你猜到了？太宰愣了一下，苦笑起来，我就知道不该瞒着敦君。
两人都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味。
现在也勉强算您为时不晚。敦捧着他的脸，像是从未见过他一般用手指仔细摩挲着每一寸皮肤，太宰先生还是没有办法死掉吗？
太宰显得有些沮丧。
我找不到。太宰说，我气得炸掉了一整颗超新星呢！但是没办法，死不掉就是死不掉，看起来我没有那个福气和你一起变老了，敦君。等敦君八十岁的时候，我还是这副模样，很讨厌吧？
太宰很快又笑了起来。
所以我想啊，果然还是乖乖回来陪着敦君数星星吧！只不过现在天上肯定比原来少一颗，因为被我炸掉了嘛——敦君不会介意吧？
“……真傻。”敦说。
“恋爱中的所有生命都是傻瓜嘛，我当然也不例外咯！”
敦不明白，为什么太宰分明轻松地笑着，自己反倒觉得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。
他更不明白，为什么自己嘴里嫌弃太宰活像个老傻瓜，脸上却湿漉漉的，怎么用手背抹蹭都拭不干净了。
——第九十三日。尝试一下不好好用引号的感觉。
一篇我流爽文……
我手里的刀终于捅出去了……
烧掉超新星的那句台词来自神秘博士。
那什么！打人别打脸！
以上。
今天也要捞一下我寂寞的提问箱：请大力戳我
